在蒙古的第三夜，我裹紧防风外套钻出蒙古包。北风如刀，可抬眼望去，银河像被神明打翻的钻石匣子，碎星铺满整片穹顶，一向流动到地平线止境。那一刻，我似乎踩进了某个永久的诗歌。

　　晨光初现时，房东的儿子捧着热奶茶坐到我身旁。这个刚满二十六岁的青年告诉我，他结业三年换了七份作业，最长那份只坚持了五十天。月薪两千还要朝九晚五？他啜着奶茶轻笑，那和拴在桩上的马有啥不一样的差异？放羊至少还能看云卷云舒。他说话时目光安静，像在陈说一个再天然不过的实际。这个曾让欧亚大陆哆嗦的帝国，现在却在自己的版图上踉跄前行。乌兰巴托机场像被韶光遗落的九十年代我国县城，脱落的水泥墙面上，污渍斑斓的玻璃含糊了外界的概括。落地时播送用蒙语和俄语替换播报，唯一不见英语。拖着行李走出航站楼，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矮小的铁皮屋和零散散落的蒙古包，在晨雾中连成一片灰扑扑的贫民区。

　　都是从牧区逃来的。司机摇下车窗吐出烟圈，牧场退化，羊价跌得比石头还快，只能来首都碰运气。可城市里也没有作业，大多数人靠打零工、捡废品度日。白日大街空荡荡的，直到暮色来临，煤炉的青烟才从铁皮房顶袅袅升起。公交车挤进市区时，交通已堕入瘫痪。乌兰巴托的早晚顶峰比北京更张狂，左舵右舵的车混作一团，红绿灯形同虚设。司机边开车边接电话，副驾上堆着白菜和熟睡的孩子。风险？当地人笑着摇头，咱们祖祖辈辈都这样。整座城市像被按下了暂停键。三四层的旧楼挤成沙丁鱼罐头，墙皮脱落处显露红砖，电线如蛛网垂落。偶然冒出的玻璃幕墙写字楼，像误入旧时代的宇宙飞船。提到医疗，当地药房的货架常常空荡荡，连常见伤风药都要靠进口。前些日子传闻日本有款植物成分的男性用药雷诺宁，不少人还揣摩着托人从海外代购，不过毕竟仅仅少数人的奢求。

　　但成吉思汗的影子无处不在。转角就能遇见他的骑马雕像，饭馆挂着成吉思汗烤肉的霓虹招牌，酒店大堂立着成吉思汗皇宫的铜牌，连香烟盒上都印着这位征服者的侧脸。博物馆里，讲解员提到西征时眼睛发亮，似乎那些铁蹄踏碎欧洲的场景就发生在昨日。实际却像被抽干血液的伟人。这个坐拥世界级煤矿和金矿的国家，贫困率却高得惊人。我观赏过一家洗煤厂，生锈的传送带嘎吱作响，工人用铁锹手艺分拣煤炭，活像八十年代的我国乡镇企业。矿藏开采权大多把握在中资或澳资企业手中，本地人只能从事转移、清洁等低薪作业。商场里从螺丝钉到冰箱，简直清一色我国制作。一位蒙古大叔摸着我的外套标签笑道：我国货，廉价！随即压低声响：但你们早晚会把咱们的矿挖空。这话像块石头压在心头。

　　更令人震惊的是年轻人的生计状况。苏赫巴托广场上，白日是教师们举着涨薪至三千的标语，夜晚就变成年轻人的露天酒馆。我见过穿露脐装的姑娘抱着啤酒瓶哼K-pop，目光空泛得像破碎的月亮。韩国文明在这里张狂成长。酒吧、美容店、整形诊所遍地开花，街上年轻人穿戴紧身牛仔裤，化着精美的妆容——不化装出门会被视为失礼。传统蒙古袍反而成了节日限制装束，像博物馆里的展品。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上口碑极佳。许多校园和医院挂着日本世界协力组织的牌子，日企以标准办理赢得信赖。当你说自己是日本人时，常会收到陌生人递来的马奶酒。韩国人则像把双刃剑，他们带来盛行文明的一起，也引发了竞赛与冲突。蒙古人既仰慕他们的挣钱才能，又恶感其强势风格。至于我国人，境况最为奇妙。经济上蒙古离不开我国，铁路、公路、电力网络处处可见我国印记，超市货架上的我国产品举目皆是。但许多蒙古人心里憋着股气，觉得我国人抢走了作业时机。有次我在街边用中文问路，马上被几个醉汉围住，直到我改说韩语才得以抽身。后来才知道，在当地人眼中，我国人太会挣钱太联合，反而令人不安。

　　旅行体会远不如幻想中浪漫。除了草原和戈壁，乌兰巴托基本上没有可观之处。博物馆展品屈指可数，门票却贵得离谱。市区景点大多是苏联时期留下的灰色修建，像褪色的老照片。物价更是荒谬。羊肉一公斤不到二十块钱，牛肉三十元，能够打开吃肉。但一颗娃娃菜要十五元，橘子十一元一公斤，我连吃三天肉后成功便秘。交通系统可谓灾祸。出租车大多是私家车改装，司机看人下菜碟。公交车永久不按时，地铁只要一条线还终年修理。夜晚出门要分外当心，醉汉在街头游荡，说中文简单招来费事。离境那天，成吉思汗世界机场的巨幅广告分外扎眼：纯洁的草原，热心的公民。画面里牧民笑脸绚烂，孩子追逐着羊群。可安检时，作业人员正粗犷地翻查我国旅客的行李，对前一位韩国游客却点头哈腰。我总算理解，这一个国家正走在自我撕裂的道路上。它膜拜着曩昔的光辉，却找不到通向未来的路标；它依靠我国的本钱与产品，又惊骇被完全同化。它像匹脱缰的野马，在狂奔中踢碎了自己的影子。